母亲哟
(图片来自网络,尊重原作者版权)
直到现在,我还没有见到过自己生母的样子。有时候,很愿意玄想一下。玄想她柔柔弱弱的,怀着我,扭动着身子,抚着肚子,在一棵柳树旁站定,一边用手理着被风吹乱的头发,一边扶着树干歇息。这时,她抬起头,茫然地望着天边飘浮的云朵,心里却猜测着肚子里我的模样。这样一来,她一定是一个很温柔的女子。可有人说,她是个疯子。
我出生以后,便被送给了养父母。因此对于生身父母的问题,自己始终有意无意回避。最初当然是养父母及周围人的讳莫如深,当自己隐约感觉到什么以后,也不敢触碰和面对,不愿意提及,更没有勇气去探究,像是怀揣了一个见不得人的秘密,生怕让人知道。直到前些年,养母去世以后,一个偶然的机会,听邻居大妈说起亲生父母的事,才突然感觉离他们并不远,尤其是母亲。但也突然发现,自己以为秘而不宣的事,只是蒙蔽自己而已,周围的人心里全明白,只是面对自己时不说而已。
邻居大妈看着我说,你现在头发花白的样子,很像你的父亲,他那时家庭负担重,早早白了头发,就是你现在的样子。我感到很震惊,那些认识我生父的人,看到我时心里却怀想着他的样子,甚至他的一生。而我浑然不知,既不知那些盯着我看的人的眼神,更不知我和自己的生父有如此之密切的联系,因为我根本感觉不到他的存在。
我的思想游离在我和邻居大妈的谈话之外,这么多年自以为是的深深隐藏,不露声色,在大妈的几句话下暴露无遗,有一种被人当众揭掉伪装的感觉。大妈并没有在意我脸上的不安,继续说:你的母亲,人很漂亮,不爱说话。那时一到春天,男人们都出队到野外工作去了,我们一帮子家属没事儿时,总围在一起聊闲天、做活计,你母亲总是低着头洗衣服,很少说话,和我们待一会儿后,自己便回去了。
我脑海中立刻浮现出那个柔柔弱弱女子的模样,默默地在人群边缘低头洗衣,听着人们杂七杂八的话语,既不插言也不搭语。当洗好一大木盆衣服后,默默地拿起东西,一个人悄悄地走开,无声无息。我猛然感觉我与她离得那样近,和她那样亲。我心中从来没有过对母亲的依恋,我甚至讨厌母亲这个词,更不愿听人谈母爱之类的话题,很别扭,很排斥。我忽然感觉与这个词不再那样隔膜了。
邻居大妈接着说,你大哥出生时,你姥姥他们从上海寄来好多小衣服,很漂亮,我们大家都很羡慕......我的母亲难道是上海的娇小姐吗?那应该是在上世纪五十年代末、六十年代初的样子,当时大家应该都过着异常艰苦的日子,也许只有有钱人才能这样。邻居大妈接下来的话便很含糊,似乎慢慢的我的母亲便不正常了,但也并没有说她疯了。也许是出于礼貌吧,后来我想。这次谈话就这样结束了。
仔细回想起来,严格来说,我应该是见过生母的。小时候,懂事以后,曾听奶妈说,在我一岁半、两岁离开奶妈回到养父母身边后,生过一次病。(也许是我记忆中的那场水痘,曾经在鼻头留下一块黄豆大小的疤痕,长大以后便消失了。)养父母白天因要上班无法照顾我,就把乡下的奶妈接到家中看护我几天。奶妈照看我的时候,常常抱着我到窗前向外望风景。正对窗外有一个压水井,全住宅小区的人都来此打水。生母来打水的时候,隔着玻璃张望我,并向奶妈打听我的来历。晚上,奶妈把这事告诉了养父母,养父母听到后告诫奶妈,不要和生母多接触,生母再问时就说我是抱自别处。
奶妈这样说的时候,我依稀回忆起类似的场景,隔着我家朱红色木质门窗的小小玻璃,一个四十多岁的瘦弱妇人,回头看到窗前的我的时候,弯腰放下手中的水桶,走到窗前对我张看。她面容白皙、瘦削,略带些欧式的眼眸中目光柔和,一绺垂落鬓边的长发已有几许白丝。我分不清这是自己记忆中的情景,还是从奶妈的叙述中生发出的想象,这个情节便永远在脑海中深藏,但有一个记忆一定是真确无疑的,那就是对于生母死亡的印象。
那是一个初冬的时节,屋外狂风怒吼,天色阴暗。这种天气,在我所在的北方,若干年前的冬季十分常见。那时我大约六七岁,待在家中爬在一个桌子上,听收音机中播放天气预报。那时大概上午十一点多,三姨急匆匆跑回家,其时姥姥一家和我们同住,神神秘秘悄声告诉姥姥那个疯子死了。我心中突然一动,有一种莫名的力量指使我找个空子溜出去,直奔我所认为的生父母的院子,急切地要看上一眼,没有一丁点惧怕。隔着木栅栏门,什么也看不见、听不见,我狠命地推打一番,没有丝毫回应。周围也没有一个人,我无可奈何地又悄悄溜回去,没有告诉任何人。
这是我有生以来,感觉最奇特、最迫切要接近生母的一次,从此以后便不再有什么感觉了,直到这次邻居大妈再次说起她时。生父在生母去世几年以后也过世了,究竟是什么时候,我一点不知道,也一点没有感觉。也是这次邻居大妈的话,让我觉得与他有躲不开的联系,可总好像没有生母来得亲切,也许他是个严肃的人,也许是他作主将我送给了人,开启了我痛苦的人生。
母亲哟!我不知你曾经对我怀着怎样的心情?是否有一丝愧疚、不忍、惦念、担心?或者已经忘掉我、没有任何感情?时间已过去这么多年了,我早已为人父,女儿业已长大成人,养父母也先后去世,我曾经对你和生父的无法言说的怨恨,也逐渐淡然释怀,不再纠结心头,愤愤不平。母亲哟!我很愿意把你想象成那个柔柔弱弱的样子,安静地做着事,温婉和气地对待人,然后抚着肚子中的我憧憬着。这样我就是一个有母亲和母爱的孩子了。母亲哟!!!